我小时候上过一个语文班。
老师让大家玩一个游戏。
他在黑板上放一张海报。
王祖贤，张敏，赵雅芝，巩俐。
放哪张随老师的心情。
然后从第一排的学生起，每人用四个字形容相片中的明星，不能重复。
我是差生。
差生总自觉的坐在后面。
所以通常，轮到我的时候就没词了，前面的人把我能想到的四字形容全部说掉。
我憋很久。
挤出一句“她很美丽”。
……
那天，老师可能有种gaygay的心情，他用磁石固定在黑板上的是黎明。
就是我爱黎明我爱黎明的那个黎明。
我所在的列再次被老师点中——
那列第一排是个闪耀的少年。
很爱表现。
四个字就行，他一定要扯八个。
显得他储备丰富。
我希望他放学的时候被车撞残。
总之他照例说了两个成语。
玉树临风，长身玉立。
我不可能记得。
风流倜傥。
第二排的站了起来。
第三排。
第四排。
然后是我。
又是我。
其实我准备了一个词。
一个幼时的我自认为生僻的词。
而且前面的同学都没用过——
目如朗星。
我觉得这个词很好，男女皆可。
而且逼格高过“面若冠玉”。
顺带一提，很重要的一点，那天所有学生的家长就站在教室后面。
我妈也在。
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。
所有学生回头看我。
后背能感到妈妈的视线。
目如朗星。
我本该这么说。
四个字，小半秒。
但我没有。
我的词汇向来贫瘠。
贫瘠到形容女人的方法只有一句很好看而已。
“很”就是当时的我用来表达事物程度的唯一途径。
之前的几次，王祖贤，张敏，赵雅芝，巩俐。
每次轮到我的时候我都只有一句她很美丽。
目如朗星是因为听说家长要来而特意查字典准备的。
总之我站起来，像培优班的人看我一样看着培优班的人。
为什么差生要去培优班，这真的很怪。
然后我意识到我不能说目若朗星。
说的话就输了。
所以我没有。
和往常一样——
他很美丽。
我这样形容黎明。
班上的人开始哄笑。
我稍稍回头，看到妈妈的眼睛。
……
所以，
如果将来有人采访我。
我是说，如果我成功了，上电视的那种成功。
我就告诉主持人和观众，是这个事情塑造了现在的我。
一字不漏。
……
我有时很在乎名字里有“小”的人。
“要是你老了别人还是喊你小玉你怎么想？”
试图用这种方式岔开责难攻击。
我认为成为教师的一大乐趣是可以随意使用语言暴力。
“我的初衷是希望你努力。”
就像一个金色词缀，接在任何辱骂后面，让整段意思升华。
“其实你只是心情不好吧。”
我理解。
我说你有点像我爸爸。
爸爸是个大人。
小玉也是。
大人们总能轻易找到对小孩动手的理由。
那些冠冕的借口不过是讲给你听。
生活很难如意，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只是单纯的需要一个不会报复的发泄对象而已。
和你好不好好学习其实没什么关系。
“……”
这样一说，小玉居然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就是在听到悲伤的故事后理应等待的那几秒。
一种无聊的礼貌。
“你爸爸以前……经常打你？”
她很小心的问我，像怕碰到什么骇人东西。
所以她也是个该死的键盘心理学家，信仰童年创伤之类的邪教。
去她妈的。
我感到一阵失望。
……
对，我爸经常打我。
我可以这么说。
也可以说一个嗯，然后在前面加一串省略号。
像这样↓
“……嗯。”
意思是，我很惨但我不想谈。
省略号代表着毫无意义的几秒。
她可能觉得我在记忆的创伤里挣扎。
而我只不过在读秒。
“（一二三四）嗯。”
她又安静了一会。
对我的斥责也停下了。
一个好的结局。
我可以以一种触及感伤的姿态转身离去，回寝室，玩电脑或者刷手机。
但是失败了。
卖弄悲惨引发了新的话题——
“如果将来你有孩子了，（她犹豫了一下，好像害怕得到回答）你会打她吗，像你爸那样。”
她看着我的鼻子。
意思是，她没有看我的眼睛。
这是个无聊的问题，而且越过了教师与学生的身份。
她真的很任性。
我这么想，也这么说。
她露出“什么意思”的表情。
“想训我的时候把我当学生，想聊天了又把我当同辈人。”
她沉下脸。
“这和任性有什么关系……”很快又扬起声音，“我是关心你……老师对学生的关心！”
看吧，万能用语。
我不太友好的笑了下。
“算了！随你便！”
她又生气了。
一拍办公桌，脸也扭到另一边去。
这别扭的姿态……完全的小孩。
在如此近的距离摆出一副怄气的背影。
你是老师吧。
难道还要等我来安慰你吗。
我都能想象把手放上*她肩膀时她用力甩开的模样。
这倒是个转身离开的时机，但与小玉把关系闹僵毫无助益，我与碗碗香的寒假还指望她家的暖气。
所以温柔一点吧。
我自己。
……
“是这样。”
一定要说的话，打小孩这种事我也不大明白。
因为之前的事完全是骗的。
我爸不怎么打我。
我根本不是那种可以用童年出书的家暴小孩。
不过我能明白她的想法。
暴力的恶意一代一代往下传。
“不过终究来说，塑造自己的还是自己。”
我讲了几句听起来有点恶心的积极想法。
甚至差点讲出开头那段与塑造有关的语文培优班。
“我觉得我不会打孩子吧。”
最后引出这个完全没有根据的结论。
单纯的因为直觉告诉我小玉会比较倾向这个回答。
人们喜欢听假话。
没办法。
……
我根本不确定这样的自己会有后代延续。
就算有（我当然有过类似想象，这是变成这幅身体后必经的想象之一）我也不会爱他。
不过我没蠢到讲这句话。
火上浇油太傻了。
……
“我不信。”
小玉说。
仍然没有把头转过来。
大概是说我诚意不够。
什么才算诚意够呢。
亲她一下吗。
我让视线环绕办公室。
发现原先位于后方的移动板报被推到另一边。
新年快乐风格。
我走过去，用手擦掉一段祝福的话，拿起粉笔。
在新的一年祝全体师生的引号后面，写上“寻无所获求而不得”。
打一个感叹号。
两个词，八个字。
语文班的闪耀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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